兄弟的堅持

今天（星期天）本想去福和橋下的跳蚤市場逛逛，不過天空一直飄雨，想來也不怎麼好逛市場；到了公館後，臨時轉念去一家當地開了多年的小吃店。這個念頭轉得真是太正確了，我不但吃到學生時代記憶中的美味，也總算鼓起勇氣和店老闆好好聊了一番，更促成不得不寫下這篇綱誌的機緣。


這家「兄弟蚵仔麵線」位在公館水源市場後面的汀州路上，已經開了21年，小小的店面與龍潭豆花、之前的兄弟唱片行（就連後來的宇宙城以及玫瑰唱片行都已歇業了）三家連成一氣，是我學生時代來公館逛街時必訪的行程。他們家的蚵仔麵線數十年以來口味始終如一，配料十分單純，主角就只有麵線、大腸和蚵仔。然而麵線不爛，大腸有嚼勁，蚵仔飽滿圓潤。


湯頭的口感平實溫潤，卻讓人百嘗不膩。吃一口麵線，柴魚片和香菜的香味，再搭著蒜泥，一股腦地帶進口裹，這些小小配角不搶戲卻又讓人無法忽略它的存在。我想，也許就是這種讓人不特別注意卻又隱約在味蕾上留下獨特印記的感覺，才讓人難以忘懷。

店主人張老闆今年64歲了，他說很多媒體來採訪過他，像什麼非凡啦、TVBS啦、中視等等，但他都沒有把那些採訪照片掛出來，他就只想這麼默默地做著，守著這一方小小的店面。他說，很多人都問他為什麼只賣一樣蚵仔麵線，不加賣點別的？他笑笑說，他就只想賣這味，這是他的堅持。記者問他只賣一樣不會擔心生意不好嗎？他也只是笑笑不多說。他跟我講，他就只想賣這原味的蚵仔麵線。有些客人建議他加些筍絲進去，他說他也是笑笑而已，但他不會因此而改變這口味。


他看到外面許多年輕人創業也賣蚵仔麵線，往往麵線煮一鍋，客人要的時候，把麵線撈進碗裹後，才再上面鋪上蚵仔大腸等，看起來很豐盛吧了。他的作法不是這樣，而是麵線、蚵仔和大腸都放在鍋裹一起煮，客人點的時候，從鍋裹撈起盛入碗內，這麼做食材才入味。但是光是要讓每碗分得均勻，就得要費心費力地一一挑選才行。我問他為什麼他的大腸吃起來這麼有嚼勁？他說他用的都是台灣本地的食材，很多店家是買進口內臟，腥味重，所以都先滷過，但他是用本地大腸不先滷就直接煮，新鮮原味之外，不會像那些又滷又煮過的吃起來就會比較沒勁。蚵仔也是，他堅持只挑選鹿港王功蚵仔，他說這是全台灣最好的蚵仔，顆粒圓潤飽滿，不會扁扁的。就連煮麵線，他也堅持要一直攪拌，儘量右手再累，也一直做。從食材挑選、對原味的堅持、再到炊煮步驟的不馬虎，每一細節他都堅持再三。現代的年輕人肯願意這麼做的，已經很少了，也難怪，徒弟們多半都做不下去，到這歲數，張老闆仍是親力親為。

閒聊之間，我很意外地知道，原來張老闆這家店面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以一個月七、八萬元的租金租來的。我想，這樣的租金不便宜，他得要很有把握能一個月賣到這麼多，才有法子平衡收支，他真是不容易。他笑笑說，現在生意愈來愈難做了。公館這附近客群流失很多，一共有三波。第一波是921大地震，第二波是SARS，第三波就是捷運開通。我很納悶為什麼捷運開通，公館這個轉運站反而沒帶商家生意呢？張老闆說，大家都只在地下轉運，就沒上到地面來了。說的也是，可能也只有像我這把年紀的人，還會為了找回學生時代的記憶，而從捷運站出來，循著小巷子找到他店面來享用一碗古早味吧。


張老闆說，他現在是為了自己的健康在做生意的。很多朋友退休了，也退化了；他堅持繼續做下去，不光是讓自己的身體動，也讓腦子動。他說，他會察言觀色，現在景氣真的不好，有些客人一進來先問價錢，不像以前的客人一進來就說一碗大碗（聽到這兒，我想我可能還是維持著以往的模式吧，今天一進門時，我講的也是一碗大碗，就逕自找位子坐下了）。他的孩子也表明不願意像他這樣守著一個店面一直做一直做，他也很尊重孩子的想法，不要求一定要孩子來接棒。


聊到後來，張老闆很高興跟我分享他上週去大陸黃山玩了八天的心得。他講得眉飛色舞，說那景色有如國畫一般多美多美．．．我也不禁開始思考起來。嗯，真好，他這把年紀了，他為自己而活。做生意不再只是賺錢而已，我從他的堅持態度中，看到職人的驕傲。不過只是台灣小吃，不過只是一碗蚵仔麵線。他堅持只賣這味，堅持用最好的食材，堅持程序上絕不偷功減料。這些堅持不再只是為了賣錢而已，他堅持賣下去，是因為這已是他的生命。所以才說，是為了他自己的健康才不肯退休的。


我很感謝張老闆今天跟我聊了這麼多。他沒想到，對他而言，他只是在好好地活著；對我而言，他卻像是菩薩給我開示一樣。自從前年我家中接連發生巨變起，去年一整年到今年初，我失去了對工作的熱情，寄情在一些人際關係或文字影像的虛浮幻像上，心情不免浮躁，總是急於看到成果卻反而不能忍受挫折。今天，我看到一位從內在就喜歡自己工作的人，他的堅持甚至可從他的廚師帽上看出（有哪家小攤子的老闆會如此正式穿著），我發現其實這就是我初入行時，期待自己能有的光輝。感謝張老闆，我會學習你的堅持態度，更踏實地做好本份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