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變色龍

鏡子裹有隻血紅色的變色龍，相較於背景的綠色沙發，牠看起來格外顯眼。一般變色龍的膚色會隨著環境而改變；如果是在水泥地上，牠們就會變成灰色的，如果是接近沙地，牠們就變成土黃色的。變成和周遭一樣的顏色，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本能。如此一來，就不容易被天敵認出來。所以在這個草綠色的客廳裹，變色龍應該要變成綠綠的顏色才是啊。


從小因為體弱多病，總是被特別照顧的我，不知從那一天起，床頭就多了隻變色龍。是媽媽送給我的嗎？我曾經問過媽媽，媽媽因為忙著做家事，不耐煩地揮揮手要我別煩她。從小，媽媽就對我很嚴格，除了課業表現，品格修養也要一等一地注意。還記得小學時曾聽同學提起，路邊攤的蚵仔麵線有多好吃多好吃，但媽媽總以不衛生為由，禁止我吃路邊攤。畢竟我們是大戶人家，不能像那些野孩子一樣。家中長輩也總是這麼提醒我，在耳濡目染之下漸漸習慣了，客氣待人之餘卻也在心中淺淺輕蔑著非我族類。也許，就是自尊心高吧，當時媽媽這麼手一揮，我就決定不再跟她講這隻變色龍的事了。

回到房間後，我把跟媽媽生氣的事告訴了變色龍。變色龍靜靜地聽著，而且，我覺得牠真的聽得懂。我發現牠身上起了一些紅色的斑點，映襯在墨色皮膚上，看起來就像是蝴蠂翅膀上的大圓點一樣，有一種詭異的美感，愈看愈覺得美麗。這種專屬於我一人的美麗，格外令我滿意。從小，大家喜歡的東西，我就不會喜歡，因為跟別人一樣會讓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特別。有一次爸爸送我一張麥克傑克森的原版海報，我只淡淡地跟他說了聲謝謝。爸爸沒有在我臉上看到他預期會出現的歡喜，很不解地問我，不是你們年輕人都喜歡他嗎？我微微笑搖搖頭說，我沒有特別喜歡耶。心裹卻有股濃濃的惆悵，原來我爸爸還真的很不了解我，竟然用那種世俗的眼光看我啊。輕蔑與憐憫映出我的優越感，即使對象是自己的爸爸。跟變色龍說了這事，牠靜靜地聽著，身上的紅色斑點又明亮了起來。

這些年來，每當我傷心難過時，牠總是我的傾聽陪伴。那覆蓋在膚色上的紅斑，就像是秋天火紅的楓葉在青山上蔓延一樣，重現源氏物語裹的浪漫；龍背上重重疊疊的突起，又像是長城上連綿的哨站，在我思緒裹奔馳著遠征匈奴的豪氣。其實，我也曾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麼那一些變態。總愛會挑一些難以成功的事來做，當失敗的痛苦深入心扉，啃蝕我血肉的時候，我卻好像抽離在一旁的小鬼等不及地想看變色龍身上的紅豔。這就好像有人酷愛那滴灑在白雪上的鮮血，不光是視覺的享受，更有嗅覺的刺激。當血腥味衝上腦門時，就好像大吸一口大麻的爽快，讓人愛不釋手。

傷心欲絕的經驗常常來自失戀。失戀一次就像脫了一層皮，由內到外都翻攪了一遍。但每次的失戀也都會讓變色龍變得更火紅，我像是從牠身上得到救贖一樣，透過這炫目的顏色，沈浸在一種怪異的美感裹。旁人不知道有變色龍的存在，只知道好像我的恢復力特強，不多久就又開始追求新的對象。他們勸我，為什麼不找一般的女孩就好？老是挑那些怪怪的女孩，這不是自討苦吃嗎？唉，因為我就是愛這款的嘛，那種乖乖的，可愛可愛的，但沒什麼腦袋的，我不要。我就是要那種有個性的，有主見的，不是光會打扮而已的女孩。朋友們聽我這麼說，都回我一句：自虐。是的，我知道是自虐，我老是對那些我看上的女孩掏心掏肺，卻對那些看上我的女孩不理不睬。這樣做無疑是把自己的戀愛推向不可能成功的結果，但是，那每次苦痛過後所看到的奇美景象，在在讓我知道，這種堅持是會有回報的。其實，最好是能找到一個女孩，她就像我的變色龍一樣，懂我又能全盤接受我，包括我那些怪奇的想法和天馬行空的幻想。

許多年之後，發生了一次讓我生不如死的失戀。我對著變色龍大哭大叫，為什麼沒有女人可以和我長久在一起？為什麼我找不到一個和你一樣的好女人？突然間，我發現變色龍全身變得通紅，也許我太習慣牠的樣子以致於只記得餵牠吃我的傷痛，卻沒有好好地觀察過牠。那全身上下的血紅色，讓人完全不記得牠曾經也是隻墨綠色的變色龍。我抓起牠到鏡子前面，牠渾身上下都已變成了血紅色，仔細看看還真有點嚇人。

「我要走了。」變色龍突然開口說話了。我問牠為什麼？「這麼長久以來，你一直都對我很不好。」啊？我沒聽錯吧？我對你視如己出，總是把你帶在我身邊。你怎麼會覺得我待你不好？「你總是讓我承擔你的痛苦，甚至，還會去找更多的痛苦。」「美其名是你品氣高超，不與人争，塑造自己受害者的形象，總在關係中強忍委屈和挫折。實際上，你也只是近乎病態地迷戀著你自己淒美的受害者形象，讓我變得更火紅來滿足你的慾望。」變色龍一口氣說出了我從沒想過的事情。「你知道嗎？身為一隻變色龍，就只想做一隻正常的變色龍。我每次都在想，我能不能不要這麼紅啊？卻偏偏愈變愈紅。」

我．．．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是這麼想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不了解你，還以為我們是最佳夥伴，但我卻連你的心情．．．一點點都不知道說。我真的很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我做的那些事是在傷害你。

「你說你喜歡有個性的女孩，還要夠有氣質，夠聰明。你自己不也一樣？人家喜歡的你偏不要，耍個性嘛！應對進退你都得宜，有氣質嘛！你總覺得他人的見解鮮少能超俗精妙，那你聰明嘛，不是嗎？你根本是喜歡你自己啊。」沒想到，被這麼一說，我硬生生地就地被扒光，失去面具的我，就像是個洩了氣的氣球，整個人頓時失去支撐力，攤坐了下去。「你每愛上一個女人，都竭盡心力對她好，順從她體貼她，又照顧又陪伴，但你自己的需求呢？你一直想要得到別人的接納，從小就是，不被接納時，你比誰都痛。你只會把那些情緒塞給我，好讓自己以最佳的面貌去面對她。」

變色龍說完話，噗地一聲消失在空氣中，只剩下我自己在鏡子前望著綠綠的沙發，帶著一身格格不入的血紅色。